幸福的腰尺

　　這天傍晚，我剛看診結束，突然有人敲門。只見一位阿嬤候在門外，手裡拎著大小包的水果。幾年前，阿嬤確診糖尿病。在親友介紹下，嘗遍另類療法，奔波宗教廟宇，卻遲遲未就診治療。直到三天前，在自家果園暈倒。
「我的腰尺敢有要緊？」
台語中，腰尺意指胰臟，儘管我始終不解胰臟與尺有何關聯。
「你毋免操煩，咱先驗血糖。」
　　糖尿病患是我的門診大宗，扎血糖儼然成了例行公事。過年逢節，圍爐應酬，血糖順而攀高；炎熱酷暑，飲料清涼解渴，再創血糖高峰。微妙的血糖節令在病歷上更迭。
　　有次一位女孩，血糖一扎，五百多，確診為第1型糖尿病。我向她解釋注射胰島素的必要。她神色鎮定，雙手卻一直揉著止血棉片。
「我能生小孩嗎？」她微微顫抖，雙眼直瞪胰臟圖片，像種恥，一種存疑、否認與不甘。

「我毋愛注射。」阿嬤咕噥著。
「毋要緊。只要搭配適當的飲食與運動，一樣可以控制血糖。」
　　我為阿嬤擬定飲食計畫。許多時候，我像個良師，不時給予鼓勵與肯定，建議阿嬤嘗試游泳等溫和運動，不僅對骨頭較無負擔，也可以與朋友聊天，讓心情更快活。
　　但更多時候，我覺得自己像暴君，處處管轄她的嘴慾—肥肉和皮要剔除、禁喝含糖飲料、炸物甜食須忌口—所有的美味成了禁忌。
　　我依據阿嬤的體重、作息，不斷調整每日食譜。此時胰臟還真像把尺—要調到怎樣的刻度，才能對齊那把腰尺？
　　原來，有些事我並不懂。身為家庭主婦的她，總默默將全家剩菜嚥下肚，加上近日水果量產，價格新低，阿嬤怕浪費，每天都揀採剩的吃，吃不完索性製成蜜餞。
　　隔天，我邀同仁向阿嬤團購十數箱芒果。我清楚記得那一刻—阿嬤眼中閃動無比的喜悅。
　　我和阿嬤談起我的夢想—開一間糖尿病餐廳。在外食族日增的今日，多數餐廳油煎、勾芡的烹調方式，將對病患健康造成威脅。我想結合對烹飪的興趣與醫學的專業，教導更多病患正確的飲食觀念，讓大家都能享受健康美味。
「那我可以幫你餐廳送水果」說罷，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。
或許，我們腹中這把腰尺，在計量血糖的同時，還以更幽微的刻度，丈量著夢想。
「我做阿祖了」這天，阿嬤欣喜邀我到芒果園作客。
　　風拂過枝葉，窸窣作響，深邃林處，時而傳來陣陣香氣。阿嬤早已在廚房準備桌宴，揮舞律動的手臂極富節奏，宛若服裝表演前的後台。
阿嬤笑說她現在煮的清淡，怕不合我的口味。
歷經蔥薑蒜末的澎湃共舞，細火燉熬的浸淫沉澱，生命的滋味終歸平淡，最純粹鮮活的原味—淡淡的，卻很幸福。
阿嬤的家人陸續走進飯廳，令我驚訝的是，也包括那位女孩。
在得知自己懷孕之後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戰勝血糖。她也接受胰島素幫浦的治療，深怕自己的疏忽會影響孩子的發育。
這天的她神采飛揚，捧著孩子耐心哄著，得來不易的幸福，令她格外珍惜。阿嬤輕拍女孩的肩：「這是我最乖的查某孫。」
我們眨眼示意，噗哧笑了。
　　那刻，我終於曉得腰尺的意義。不是恥，而是一把丈量幸福的尺。上天給我們多一點糖，是希望我們懂得知福、惜福、再造福，傳承生命的甘甜。
　　或許，時空裡有另一把尺，正以生命的刻度，悄悄度量我們的成長呢！

 (財團法人糖尿病關懷基金會 第三屆徵文比賽「控糖人生 」三獎)

《本文轉載自本會2015 No.1 糖尿病家族》